《风之梳》和圣·赛巴斯蒂安的城市复兴
杨明/苏州工艺美院副教授
艺术是文化的形象化表达,是城市文化符号的表征。本文结合笔者亲自考察《风之梳》等雕塑的经历与感受,对圣˙塞巴斯蒂安城市的雕塑群及产生的时代背景进行分析,解读公共艺术与城市复兴的关系。圣˙塞巴斯蒂安将自然环境和历史建筑作为城市复兴的燃料,将当代人文艺术作为城市复兴的催化剂,在时代火花的碰撞下,艺术项目创造出新的文化思潮,为城市发展注入新的生命力。以《风之梳》为代表的诸多杰出的作品与自然和城市完美契合成为经典之作,在世界上产生深远的影响,为大众带来新的思维方式和文化理念,也为城市复兴提供了新的思路。
一、风与海汇合的地方
2020年2月,在欧洲疫情还没有开始之前,我们正在西班牙北部小镇塞尔韦拉˙德˙皮苏埃尔加(Cervera de Pisuerga)驻地创作。冬天的西班牙北部虽然冷,但是经常阳光明媚,蓝天白云,远山白雪皑皑,正是出行考察的好时节。
西班牙北部有一个面积不大,但是十分特别的地区——巴斯克自治区(巴斯克语:Euskadi,西班牙语:País Vasc)。由于地处坎塔布里亚山脉北部,巴斯克地区与西班牙内陆的气候、风土人情、语言文化均不太一样。高大的坎塔布里亚山脉与西北部的比利牛斯山脉相连,共同将寒冷的北大西洋寒流阻隔在山脉北部,使得西班牙内陆与欧洲大陆相隔,反而与非洲较为接近。巴斯克地区更接近法国西海岸气候,较西班牙内陆更湿冷,辽阔的大海、凛冽的海风、汹涌的巨浪,巍峨的雪山、茂密的森林、如茵的牧场……这些大约就是巴斯克风光留给游者的印象。康有为曾经到过巴斯克地区,写下诗篇:“亭亭旗盖出,森森金斧批。涧流泻绝底,浑灏黄河窄。浓姿若美人,容华倚天末。不知衡岱色,颇觉台庐索。”
我们驾驶着汽车,沿着盘山公路环绕而上,要从坎塔布里亚山脉南麓驶到北麓的大西洋比斯开湾海边。山路已经进入了层峦叠嶂之中,雾气中的松林宛若仙境。公路不宽,双向各只有一个车道,两侧矗立着两排大约三米高的标杆,杆上有反光条,如果是晚上行车十分醒目,汽车宛如在一条蜿蜒在山谷中的灯光巨龙中穿行。这就是这个地区独特的交通设施,为的是风雪天气或大雾天气,驾驶员能轻松识别道路界限。
越过坎塔布里亚山顶,一路而下,风光无限好。从桑坦德(Santander)到毕尔巴鄂(Bilbo)再到多诺斯蒂亚-圣˙塞巴斯蒂安(巴斯克语:Donostia,西班牙语:San Sebastian)都是沿海公路,特别是即将抵达圣˙塞巴斯蒂安的几十公里,车就在海边山崖上的公路行驶,一侧是巍巍高山,一侧是蔚蓝的一望无际的大西洋,使人的心胸一下子开阔了,变得豪情万丈(图1)。
图1从皮苏埃尔加到圣˙塞巴斯蒂安
圣˙塞巴斯蒂安是一个毗邻法国的小城,虽然是西班牙城市,但是大多说本地的巴斯克语,法语也非常普及。小城非常安静祥和,到处都是美食小店,海滩也十分著名。这里有一个独特的海湾——贝壳海滩(La Concha),因为形状像扇贝而得名。(图2)海岸线有着贝壳般的优美曲线,细沙质地柔软,在tripadvisor评选的西班牙美最海滩中,贝壳海滩名列榜首。
图2大西洋的海浪
圣˙塞巴斯蒂安是一座建在海湾上的城市,这个城市的一切都与大海有关。大海将早期的渔民带到了圣˙塞巴斯蒂安,他们在伊格尔多山下的海湾找到了自己的栖息之地;大海让纳瓦拉国王桑乔产生兴趣,颁布了圣˙塞巴斯蒂安宪章,创建了这个城镇;大海吸引了伊莎贝尔女王来此疗养和度假,让这个城市渐渐繁华;大海的魅力使全世界的游客趋之若鹜,并且在此举办圣˙塞巴斯蒂安国际电影节;大海激起雕塑大师奇利达的儿时梦想,并在此创作了举世闻名的雕塑《风之梳》。大海是圣˙塞巴斯蒂安的灵魂,大海造就了这个城市的传统和既往的繁华,也为这个城市定义新的文化魅力。
纳瓦拉王国(西班牙语:Reino de Navarra,巴斯克语:Nafarroako Erresuma,法语:Royaume de Navarre)是中世纪时期伊比利亚半岛北部的一个基督教国家,由巴斯克首领建立。桑乔一世在世时,与莱昂王国联合,打败了阿拉伯人,成为基督教强国。桑乔国王希望在北边的大西洋有一条出海路线,于是他在 1180 年颁布了圣˙塞巴斯蒂安宪章,这一事件可以被认为是这个城市正式成立的时刻。起初,圣˙塞巴斯蒂安是个渔业小镇,主要产业是海上贸易与传统的捕鲸和鳕鱼捕捞。由于它的地理位置十分特别,不仅拥有大西洋的港口,而且处于法国及欧洲大陆通往圣地亚哥的必经之路上,这不仅推动了这个沿海小镇的经济和城市发展,而且还使其成为战争时期的战略要地。因此,它在12世纪成为了一个军事重镇。
几个世纪以来,圣˙塞巴斯蒂安遭受了无数次围攻,1719年该镇被法国侵占了两年。1794年,该镇再次被法国人围困,直到1813年,圣˙塞巴斯蒂安被英葡联军“解放”,他们烧毁并洗劫了该镇,只剩下几座房子残存,迫使圣˙塞巴斯蒂安的人们几乎从头开始重建它。这几栋遗留的建筑就是我们今天所知道的老城区。
1845年,对于圣˙塞巴斯蒂安来说是一个转折点。伊莎贝尔二世女王的医生建议她在这里的海滩沐浴,据说这里的海水可以治疗她的皮肤病。从那时起,伊莎贝尔二世每逢夏季就到这里度假,也带来了大批宫廷人员和达官显贵,这使到圣˙塞巴斯蒂安避暑成为上层社会的时尚和社交活动。圣˙塞巴斯蒂安声名大噪,城市需要发展壮大,城墙于1864年被拆除,随之而来的城市发展催生了科塔萨尔新区(Cortázar expansion district),即现在的市中心。这种状况一直延续到20世纪初,圣˙塞巴斯蒂安经历了“美好年代”,成为游客欧洲上层阶级首选的旅行度假目的地。玛丽亚·克里斯蒂娜王后(Queen María Cristina)将美丽华宫作为她宫廷的夏宫,豪华酒店、赌场和剧院蓬勃发展。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富有的欧洲人到这里躲避战乱。直到1936年,西班牙内战致使经济萧条,战后的重工业化又导致城市发展走进了一段黑暗时期。
20世纪下半叶,在世界恢复秩序、重建城市文明的时代背景下,圣˙塞巴斯蒂安的也在寻求自身的发展道路。在巩固了其经济和旅游潜力,保留其自然和历史遗产的同时,大力推进了一批新的文化项目,打造了一批国际上卓有影响力的户外雕塑和公共文化品牌活动,代表性的文化项目包括了圣˙塞巴斯蒂安国际电影节,以及大量的公共艺术作品。这些新的文化元素的出现,造就了我们今天所熟知的自然、传统与时尚、现代完美结合的国际化城市圣˙塞巴斯蒂安。
沿着圣˙塞巴斯蒂安的海边走过去,海浪一阵阵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和巨大的混凝土防浪石,浪花四溅冲上岸堤,洒在游客身上,游客们不时发出欢快的尖叫声。在城市西北,远离市中心的地方,就是翁达雷达海滩,这里背靠悬崖,北朝大西洋,海滩巨石林立。由于地处贝壳海湾的西北口,这里也是一个风口,来自大西洋的狂风巨浪与山石在此激情碰撞,宛如大自然的交响乐。这里是风和海汇合入城的地方。在这里有一处举世闻名的公共艺术作品,这就是《风之梳》(西班牙语:El Peine del Viento,英语:Combs of the Winds)。这也是我们来到圣˙塞巴斯蒂安的主要目的,探访这件具有非常意义的公共艺术作品和它的创作者,以及这件作品对一个城市复兴带来的影响。
二、钢铁的灵魂
钢铁雕塑《风之梳》是西班牙雕塑家爱德华多·奇利达(Eduardo Chillida,1924—2002)与巴斯克建筑师路易斯·佩纳·甘切吉(Luis Pena Ganchegui,1926-2009)于1977年合作完成的室外雕塑作品,伫立于他的家乡圣˙塞巴斯蒂安西北部的伊格尔多山下,翁达雷达海滩巨大的礁石上。这件作品包括了三个用巨大的方形锻铁条制成的雕塑,状若铁钳,插入海岸的峭壁和礁石中,遥相呼应。
爱德华多·奇利达是西班牙当代最伟大的雕塑家之一。(图3)奇利达1924年1月10日出生于圣˙塞巴斯蒂安,从小生活在他祖父母开设的海边酒店附近,海浪、海风、礁石就是他儿时伙伴。和许多西班牙年轻人一样,奇利达从小热爱足球,还曾经进入了西甲皇家社会队担任守门员,可惜的是膝盖受伤不得不迫使他退出足球生涯,开始走上艺术道路。奇利达在1943年考入马德里大学,学习建筑,后来又因更加喜爱艺术,放弃了学习建筑。但是我们在他后来的作品中可以看到,建筑学习经历还是在潜意识里影响着他的创作,后期越来越多大型抽象雕塑的落成,离不开建筑和空间感。
图3奇利达在创作中
在西班牙内战(1936-1939)以及在独裁者佛朗哥的胜利之后,西班牙艺术似乎开始倒退。某种意义上说,1940年代西班牙艺术的特点不仅是艺术和文化活动很少,而且保守主义占据了导地位。这种情况迫使这个国家的许多艺术家和知识分子流亡或移居国外。有一部分人决定与新政权合作,而其他许多人则并不愿意。一些强制性的文化交流开始了,更多是由政治原因,而不是文化需求引起的。
1948年,流亡美国的豪尔赫·奥泰萨 (Jorge Oteiza)回国,以及未来几年爱德华多·奇利达(Eduardo Chillida)和内斯托·巴斯特雷切亚(Néstor Basterretxea)等人的回归,让巴斯克地区的雕塑产生的新的艺术冲动。与前几年相比,50年代有望成为巴斯克艺术创作黄金年代。海外艺术家的回归,以及1950年的西班牙巴斯克自治区吉普斯夸省阿兰扎祖(Aranzazu)修道院修复的全国建筑竞赛项目,成为了巴斯克地区乃至整个西班牙领土抽象雕塑真正复兴的要素。Aranzazu建筑项目汇集了整个巴斯克地区最重要的艺术家,包括建筑师 Sáez de Oiza、雕塑家豪尔赫·奥泰萨 (Jorge Oteiza)、画家内斯托·巴斯特雷切亚 (Néstor Basterretxea) 、建筑师卡洛斯·帕斯夸尔·德拉拉 (Carlos Pascual de Lara) 、画家Agustín Ibarrola、玻璃艺术家 Fray Javier María de Eulate ,以及在1954年加入该项目的雕塑家爱德华多·奇利达。1950年代艺术家的回归与融合潮流恢复了巴斯克地区的艺术生机,这样的交流也直接促进了奇利达的作品入选了1958年威尼斯双年展,并逐步在国际上取得了成功。
锻铁艺术是巴斯克地区的传统,在巴斯克地区的手工艺和工业产品中,可以看到大量使用铁和木头来制作,这为后来巴斯克雕刻家使用这些材料提供了条件。在这种社会环境背景之下,艺术家非常熟悉锻铁技术和操作流程。即使在我们驻地的坎塔布里亚山脉以南的乡村,也大量存在着锻铁艺术家,或者称之为锻铁手工艺人。奇利达在1951年回到家乡——埃尔纳尼的村子里,在当地铁匠的协助下开始了锻铁雕塑的创作,很快,他的画室就变成了一个铁匠铺。1954年-1966年,奇利达创作了《梦之铁砧》(Anvil of Dreams)系列作品,这是使用木头作为模型,用厚金属直接锻造而成。
我们曾经到访过西班牙很多金属艺术家的工作室,雕塑家从不把设计图或模型交给技术工人去完成,而是与技术工人(或者称之为助手)共同完成,雕塑家参与整个制作过程。虽然我们没有亲眼看到过奇利达的制作过程,但是,在2016-2018年,我们连续三年前往马德里和加纳利群岛访问了另一位德高望重的雕塑家马丁˙奇里诺(Martín Chirino),彼时他已经90多岁高龄,仍然带着助手在锻造工作室挥动巨大的锤子,完成他一件件杰作。这应该也是很多杰出艺术家共有的优秀品质。
奇利达在基于巴斯克锻铁手工艺传统的特点上,实验、研究新的锻造工艺,以及金属氧化工艺。奇利达的作品明显不同于大卫˙史密斯(David Smith) 或 安东尼˙卡洛(Anthony Caro) 的作品,因为他们的工作方式更接近英美重工业元素,拒绝传统的工艺。1951 年,奇利达制作了雕塑作品“Ilarik”(巴斯克语:葬礼石碑),它采用现代技术和旧巴斯克炼铁厂中的传统技术相结合,旨在开发新形式,以表达铁的物质力量和精神力量,又始终在艺术家合理的程序下进行创作。这件作品具有强大的张力和“Tximista”(巴斯克语:闪电般),你也可以看到铁受力弯曲时,内力和外力在相互对抗。
数十年来,奇利达大量使用这种铁质材料工作,有时会从旧农场中挑选铁质农具进行扭曲,完成他的作品。(图4)他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他的作品赢得了多项国际奖项,夏加尔也曾经购买了他早期的一件作品。1954年,法国最著名的艺术品商之一玛格特画廊(Maeght)提出出售奇利达的雕塑,从此,他成为了玛格特画廊非凡艺术家阵容中最年轻的一位。其他知名的艺术家还包括 Bonnard、Chagall、Giacometti、Calder、布拉克和莱杰。从此以后,他的名声和收入就有保障了。为了增加销量,玛格特画廊要求奇利达制作用于铸造青铜的模具,这样他就可以复制几个相同的雕塑。奇利达无奈地让步,翻出几件同样的青铜作品,但是他突然停了下来,对他的妻子说,“这就像制作一双鞋。” 玛格特画廊警告他,如果他没有用青铜复制雕塑作品,画廊展览的作品会不足。“你还年轻,”玛格特说,“所有的艺术家都这样做。”但奇利达依然固执,拒绝再次复制作品。结果,除了少数他的雕塑之外,所有的雕塑都是独一无二的。也因为奇利达对作品唯一性的执着,以及对锻造铁质材料的追求,他的作品更加适合应用在大型雕塑上,例如位于希洪的《像海平面致敬》。
图4奇利达和安装之前的《风之梳》
但是,如果我们仅仅把奇利达成为钢铁艺术家,又有失偏颇,实际上奇利达不断地探索着各种材料及其物理特性的世界:先后尝试了石膏(早期具象作品)、铁、钢、木材、雪花石膏、混凝土、熟料泥土、瓷器、纸等材料,只不过他的钢铁雕塑影响力最大,探索的时间最长,或者研究得最深入。正如法国科学和哲学家加斯东·巴什拉(Gaston Bachelard,1884—1962)所说,雕塑是为了彰显物质特性而存在的。创作这些作品的目的是将不同材料的物理特性在独特的空间关系中发挥至极致。(图5)艺术家一旦选择了主题,他就会汲取传统工匠的技艺和最新的工业实践方法进行融合和创造。奇利达的作品是具有研究性和革命性的,他提出“雕塑需要在物质和空间之间发生的干净和清晰的对话”这样的创作口号。
图5奇利达在创作中
有人说,奇利达是构成主义代表人物,或者当代最伟大的抽象雕塑家之一。这种说法源于20世纪上半叶立体主义、结构主义、构成主义艺术纷纷出现,使雕塑艺术的形式语言脱离了内容而独立发展,艺术家从对题材的关注转向对结构、材料、肌理的关注。奇利达的雕塑从外在形式来看,完全符合构成主义雕塑的特点,其作品产生的时代背景也符合当时大的历史潮流,因此将奇利达看成是构成主义代表人物或者抽象雕塑家,是完全有依据的。但是,奇利达本人却反对他是抽象雕塑家的观点。相反,他称自己为“现实主义雕塑家”——他是一个不注重外表的现实主义者。奇利达的意思是他不试图描绘具体人物和事件,也不注重作品的外在形式,而是完全在展示自己想法和情绪,只不过恰恰他觉得这样的形式有助于更好地表现思想和情绪。奇利达的作品充满了动感和张力,巨大的钢铁或混凝土手臂或如欢迎,或如拥抱,或伸向空中,好似要抓住什么。正如雕塑《风之梳》,它是岩石的胳膊,它是大海的触角,它是钢铁的精灵,它是空间的乐章;它不是抽象的,它是具像的,但又是不确定的;它存在于那里,又不仅仅存在于那里;它是雕塑,也是建筑,更是一首空间的诗。
三、风之梳
如果说钢铁的灵魂就是奇利达雕塑的灵魂,那么这个灵魂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就是《风之梳》。在圣˙塞巴斯蒂安海边惊涛骇浪中,那几尊永远在与风浪抗争、共舞的雕塑,每个人都为之惊叹,《风之梳》无疑是奇利达最伟大的作品。
《风之梳》是三个钢雕塑的集合,每个都超过九吨。这些作品被放置在城市结束和大海开始的地方,在那里海浪拥抱伊格尔多山的陡峭悬崖。奇利达将三座雕塑固定在岩石上,这样来袭的风就会不断地在拉孔查湾“梳理”。
在世界公共艺术史上,《风之梳》是一件具有独特地位的作品。但因其抽象的造型,没有故事性的表现内容,在中国的传播性和影响力并不是很大。《风之梳》的体量也不算十分大,不及纽约《自由女神像》那么宏大耀目,也不及罗丹的《思想者》那么家喻户晓,但是它成为了艺术史上的一座高峰。这不仅因为奇利达深邃的思想和独特的造型,更重要的是作品与环境的完美结合,浑然天成(图6-图8)。
图6《风之梳》
图7《风之梳》
图7《风之梳》局部
奇利达说:“我考虑的主要是时空,我特别喜欢表现宇宙间的神秘因素,像海、天、风、浪等这类事物,我从小就喜欢海,喜欢风。”
奇利达之子路易斯·奇利达(Luis Chillida)在回忆父亲的文章中写道:“1952年,当我父亲开始从事雕塑家的工作时,他做了他的第一件《风之梳》,当时他就已经想到了那个他常去的地方,想到在某个时候,这座城市需要获得它(指风之梳)。我父亲的心里一直留有这样一个地方,一个将成为城市重要一部分的地方,那是城市里一个失落之处,他多年来一直在思考、为那个地方想主意。在他职业生涯的早期,他很多的想法都无法开展,但在他的脑海中,他已开始在做一系列关于那个地方的研究和项目。”
这是海与风共舞的地方,狂风与巨浪肆意拍打着岩石,有一种放纵的感觉。自然与艺术交相辉映,雕塑作品仿佛从岩石和浪花中生长出来,成为岩石的一部分,也是大海的一部分。奇利达没有说过为什么将这件作品起名为《风之梳》(图9),他认为这是一件开放的作品,每个人可以自己来解读。作品在这里,风从雕塑的钢爪之中穿过,钢爪似乎要抓住风,又好像在为狂暴的风梳理着它桀骜不驯的头发。我突然又联想到蛇女美杜莎,有一天这位绝世美女来到伊格尔多山下的海边,与海神波塞冬私会。她的美丽让雅典娜感到嫉妒,于是将她的秀发化作无数条毒蛇,凡是直视她的眼睛的人,都变成了石头。美杜莎无比愤怒,因而在大西洋边携着狂风巨浪怒吼,她的蛇发,就像呼啸的风,终年在《风之梳》的钢爪间穿梭不息,似乎在挣扎,又或在控诉。海滩边的无数礁石,仿佛是忍不住想看她,却变成石头的人们,至今还立在海边,永远看着这一幕。
图9《风之梳》
当大海汹涌澎湃时,《风之梳》成为独特的景观,最狂野的波浪在雕塑的尖齿间翩翩起舞,在摧枯拉朽的大风中挑战钢铁的力量,创造出无与伦比的表演。除了欣赏三座雕塑在海浪不断的冲击下岿然不动的身影,还可以风和海游戏,看海浪升起又落下,然后像间歇泉一样淘气地从广场的洞口中喷起。走路时一定要小心避开这些洞口,因为说不定某一刻,一股巨大的喷泉将会突然从一个洞口喷出而击中游人(图10)。
图10《风之梳》
在 1960 年代末,考虑到奇利达已经成为一个受社会高度关注的人物这一事实,几位圣˙塞巴斯蒂安人聚集在一起呼吁向这位艺术家致敬。圣˙塞巴斯蒂安的市政委员会花了10年时间才决定在一个对奇利达来说很特别的地方安放一组作品。的确,奇利达小时候经常逃到这个地方欣赏海浪和大海的奇观。
虽然我们在这里看到了3座雕塑,但奇利达实际上创造了23座《风之梳》雕塑系列。其中这座雕塑的原名是《El Peine del Viento XV》,因为这件作品是这一系列中的第15座。这位艺术家于1952年就开始了他的雕塑系列《风之梳》,但直到1977年,他才创作出他最的经典的这组作品,并将其赠送给这座城市。在此之后,他仍继续设计,直到1999年,共创作了23件不同的作品。其中一些可以在马德里的雷纳·索菲亚王后国家艺术中心(Reina Sofía NationalArt Center Museum)、巴黎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大楼、和埃尔纳尼的奇利达博物馆中看到。毫无疑问,圣˙塞巴斯蒂安的《风之梳》是该系列中最著名的,这里独特的环境与作品完美的融合,赋予了《风之梳》的灵魂。
这座《风之梳》最初的想法是在岩石上镶嵌一个单体雕塑。但奇利达仔细研究了现场环境后,觉得如果设置一件单体雕塑,只会将人们全部的注意力吸引到一个点,无法将眼界扩展到外部空间。而设置三个雕塑,形成一组,雕塑、大海、岩石都统一在一个空间中,这样可以创造一个更加平衡和几何的视觉“整体”,也更加符合艺术家表现自然的主旨。前面有两件雕塑相对靠近,作为前景和中景,一前一后,一左一右,象征着现在和过去。其中靠近的一件在海中的岩石上,钢铁横向插入岩石中。另一件在山崖峭壁中横着生长出来,向着大海,也与第一件呼应。最远的地方有第三个雕塑,作为远景,代表着未来,它垂直于岩石和大海,似乎远方的灯塔,或一个钢铁巨人,坚毅而稳固的屹立在大海里,无论狂风暴雨,岿然不动。
当奇利达将他的雕塑放置在岩石中时,巴斯克建筑师路易斯·佩尼亚·甘切吉在此设计建造了一个由粗犷的玫瑰色花岗石铺设的圆形广场。(图11)环绕着伊格尔多山的广场,错落有致的分成了高低不一的多个平台,好似罗马角斗场上的看台,从这里可以从各个角度欣赏到一场无比精彩又永无止息的表演:三把“梳子”与风浪,就如同三个钢铁的角斗士与风浪化成的猛兽在搏斗,甚至是与蛇神美杜莎在进行殊死决斗。并且,无论观者访问这里多少次,都不会看到两次相同的剧情。海浪、天空、风、钢铁和岩石反复纠缠、嬉闹,每时每刻都在创造出不同的画面(图12)。
图11在伊格尔多山的广场看《风之梳》
图12惊涛骇浪中的《风之梳》
凡是看到这件伟大杰作的游客,心中都会有一个疑惑,这么巨大的钢铁是如何安装到海中巨石上的?海岸是有着严格的环保要求的,雕塑完成后,岩石都不能遭受破坏。在1970年代,没有大型起重设备的情况下,在苛刻的环境条件下,安装如此大型的钢铁雕塑,是极其困难的。雕塑家之子路易斯·奇利达在赫尔纳尼的艺术家博物馆与伊克·吉尔(Iker Gil,建筑师、MAS事务所的总监)会谈中,谈及了安装雕塑的艰难过程:
奇利达和他的合作伙伴建筑师甘切吉原本的打算是从位于萨拉戈萨(Zaragoza)的美军基地调一架“奇努克”(Chinook)直升机进行吊装,但是没有那个吨位的大型直升机,根本无法长时间悬停在一处地方静止不动,雕塑也无法快速精准调校角度进行安装,这个方案被否决。另一个方案是从伊格尔多山上建一个钢架,将雕塑从山顶吊装下来,但是无法精准解决放置位置和角度问题。此外又考虑了使用木筏或者浮吊设备,但是该地区水浅而礁石多,风大浪急,船只根本无法靠近。最后,他们不得不采用最原始的方式,用钢管搭建脚手架的方式,从广场通往安放雕塑的礁石之间建造了一座临时的桥,并且在桥上铺设了轨道,架设了起重机。虽然徒增了巨大的工作量,但最终总算平稳地安装完这三个巨大的钢铁“梳子”。在临时桥梁和所有的安装设备拆除后,海岸上恢复如初,只留下雕塑仿佛从岩石中自然生长出来(图13)。
图13奇利达和安装中的《风之梳》
《风之梳》是奇利达雕塑的灵魂,也是钢铁的灵魂。在圣˙塞巴斯蒂安这样一个老的工业城市,钢铁也代表着城市的灵魂。30多年过去了,在风雨的洗礼中,雕塑变得锈迹斑驳,由内而外泛出独特而美丽的色彩。在这些作品中,奇利达使用了从最传统到最工业化的各种材料,三个雕塑的主体采用耐候钢制成,这种材料相比普通钢铁更为稳定,可以最大限度经受时间的考验,经受海水、阳光和风雪的侵蚀,而不至于被彻底摧毁。然而海水和海风的腐蚀能力是十分强大的,它们也是雕塑的第二作者。海浪夜以继日,一遍一遍冲刷雕塑,让雕塑饱经了风霜岁月,这反而真实地展示了时间的流逝和自然的转变,也解读了这个工业化老城如何通过艺术华丽转身为一个充满活力的文化艺术之城。
尽管《风之梳》是一件算不上很大的雕塑作品,但是这件作品引领了后来大批艺术作品的潮流,也指引了圣˙塞巴斯蒂安城市发展的方向。
四、从冶金重镇到露天雕塑博物
如今的圣˙塞巴斯蒂安的老城区,遍布巴洛克建筑和雕塑。2007年在《风之梳》落成30年之际,该市政府为纪念已故雕塑家齐达利,举行了隆重的庆典。并以此包装和推广,成为该市的城市品牌,从而圣˙塞巴斯蒂安被称之为露天雕塑博物馆。整个圣˙塞巴斯蒂安城,随处可见雕塑和人文景观,漫步其中,让人感受到浓厚的文化艺术氛围,给这座充满了自然美景的小城,增添了更多的人文气息。这让本来是一个战略要地,连年面对炮灰的城市,转变成了一座文化名城,从一个冶金重镇转变成立一方旅游胜地。
艺术家的雕塑作品不仅给城市带来了人类与自然的融洽,也带动了其他产业的配套发展,带来了旅游业的兴起,由此,改变了整个城市的发展方向。这个仅有18万人口的千年古城,它弥漫在城市每个角落的文艺气息,每年吸引着数十万慕名而来的游客,使其成为了欧洲的皇家避暑胜地。在此地还有除了柏林和戛纳电影节以外的第三大电影节——圣塞巴斯蒂安电影节。圣˙塞巴斯蒂安还是全球人均米其林餐厅最多的城市,吸引着全世界各地的游客到此,享受文化、景观与美食的饕餮盛宴。圣˙塞巴斯蒂安之美吸引众多国际会议在当地举行,城市旅游办公室负责人介绍说,2008年国际金融阴影笼罩下,小城依旧活力未减,主办了84次国际性和地区性会议,与会人次逾2万,比2007年多出25%,每年还举办电影节、体育节、食品节、文化节等诸多文化活动。
一座千年古城,由此焕发出了新的生机。虽然西班牙的南部的人文和自然旅游资源相对更为突出,但是圣˙塞巴斯蒂安作为西班牙最美丽的沿海城市之一,它丰富的文化底蕴,悠久的历史,绝美的景观和各种精彩的活动,加上露天雕塑博物馆,也确实吸引了许多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因此它在整个西班牙旅游业中发挥着及其重要的作用。2019年在140个国家评选全球最适合旅游国家中,西班牙连续三年高居第一,旅游业作为国家的重要经济支柱和外汇来源之一,其收入占总收入的一半,而圣˙塞巴斯蒂安作为西班牙旅游排名前十的城市,更是贡献了一份优秀的答卷。
作为露天雕塑博物馆,圣˙塞巴斯蒂安城市旅游局官方宣传的著名雕塑共有50座,在此例举了其中20件主要城市雕塑(见表1)。
表1圣˙塞巴斯蒂安主要城市雕塑名称、作者、年份、位置
杨明根据https://www.sansebastianturismoa.eus/相关资料制表
而在贝壳海湾海滨步行大道另一头,先锋派另一代表雕塑《空境》(Empty Construction)与之遥相呼应,它是另一位知名雕塑家豪尔赫.奥泰萨(Jorge Oteiza,1908-2003)的作品。(图14)1957年,豪尔赫.奥泰萨开始创作这个系列的作品,获得了第四届巴西圣保罗双年展冠军。2002年10月,圣˙塞巴斯蒂安市政府委托雕塑家复制了这个系列中的一件,雕塑家亲自选择了这个面临大海的地方安放雕塑。这件雕塑由两部分高达数米的不规则立方体组成,耐候钢锻造焊接,两部分分别重12.5和10.5吨,仿佛两只大手互博,或是两人在嬉戏。人们可以靠近触摸和感受,在雕塑下穿梭,形成人与自然,自然与自然的隔空对话。
图14 圣˙塞巴斯蒂安主要城市雕塑分布示意图
尽管在大多数情况下,公共雕塑放置在街道、草地、广场上,但是由雕塑家雷米吉奥˙门迪布鲁(Remigio Mendiburu,1931-1990)设计的这件作品却依附在建筑物的外墙。这件名为《Herri Txistu Otza》的作品,是由十二个长度为12-15米的以上空心不锈钢管锻造焊接而成,缠绕蜿蜒曲折,仿佛它们是扭曲的树干或巨大的树根。(图15)在门迪布鲁的手中,冷冰冰的钢铁材质被雕塑家激活了生命,犹如木头一般,工业感和自然性在此得到了完美的融合。
图15《Herri Txistu Otza》
雷米吉奥˙门迪布鲁(Remigio Mendiburu,1931-1990)
圣塞巴斯蒂安市议会于80年代末委托雕塑家内斯特·巴斯特雷克(Nestor Basterretxea )完成了这项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工作,作为这座城市对和平、自由和好团契。这位比斯卡亚雕塑家通过使用抽象符号捕捉到了这个想法和平,并创造了一件大型雕塑《和平鸽》(The Dove of Peace),雕塑为不锈钢锻造焊接,表面喷涂白色聚酯,通高7米,翼展9米。这座雕塑自1993年起就一直矗立于艾塔多诺斯蒂亚广场Anoeta体育场附近,展望前方的大海,似乎随时会起飞,雕塑犀利的线条与圆润的轮廓相结合,在城市天际线留下一个靓丽的剪影(图16)。
图16《和平鸽》(The Dove of Peace)
内斯特·巴斯特雷克(Nestor Basterretxea )
在圣˙塞巴斯蒂安的城市雕塑群中,虽然大师频出,但奇利达的作品仍然是最为重要的。除了《风之梳》外,还有至少4件公共艺术作品分布在城市四处。此外还有至为重要的奇利达博物馆——奇利达他在家乡附件的埃尔纳尼村(Hernani)购买了一座十六世纪的石头农舍,这种类型的农舍实际上是西班牙北部乡村带有鲜明地域特色的建筑形式。农舍有四层,所占土地面积有12公顷,这恰恰具备做一个私人博物馆和雕塑园的基本条件。奇利达对此进行翻新,仅保留了木梁和顶楼部分结构,将其他很多空间打通,重新规划,陈列了120件中小型雕塑作品和素描。而户外则改造成露天博物馆,有大约42件大型铁质和花岗岩雕塑。(图17)这个博物馆最终被命名为Chillida Leku 博物馆,对于奇利达来说,这里寄托了他对于家乡巴斯克和对于自然、材料和空间的所有思考。这座博物馆自2000年起开放以来,陆续接待游客超过80万人,成为巴斯克地区参观游客第四的博物馆,这不仅直接促进了圣˙塞巴斯蒂安旅游业的发展,也带动了一批文化中心、博物馆的兴起,对城市复兴起到很大的推动作用(图18)。
图17Chillida Leku 博物馆内景
图18Chillida Leku 博物馆雕塑公园
五、后记
太阳渐渐落下,余辉照耀着天边的云彩,留下一片红色的霞光,很快,晚霞就暗淡下去了。雕塑在海边留下了一个剪影,慢慢地,消失在海潮和礁石之中。夜幕下,告别圣˙塞巴斯蒂安,也告别奇利达和他的旷世名作《风之梳》。
在弗兰克·盖里设计的西班牙毕尔巴鄂古根海姆博物馆开启奇利达回顾展时,展览策展人科斯梅·德巴拉菲亚诺在新闻发布会上说奇利达“是20世纪世界雕塑的三大支柱之一。”他将另外两个确定为罗马尼亚的康斯坦丁·布朗库西 (Constantin Brancusi,1876-1957) 和瑞士的阿尔贝托·贾科梅蒂 (Alberto Giacometti,1901-1966),这无疑是将奇利达置于无比崇高的地位,而奇利达亦无愧于此荣誉。
2002年,奇利达在他的故乡圣˙塞巴斯蒂安去世了,但是奇利达留给了故乡太多的财富。《风之梳》成为了圣˙塞巴斯蒂安城市的名片,使这个西班牙北部边陲小城成为举世瞩目的国际文化艺术之城和露天雕塑博物馆。2016年,圣˙塞巴斯蒂安被评为本年度“欧洲文化之都”。
奇利达的艺术生命来自圣˙塞巴斯蒂安,圣˙塞巴斯蒂安也因奇利达的作品走向城市复兴之路,二者相互成就,成为世界艺术史和城市发展史上不朽的佳话。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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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https://www.donostia.eus/
[7]https://bbs.zhulong.com/101010_group_678/detail41901820
[8]https://www.museochillidaleku.com/en/
[9]乔迁.风中的姿态——看奇利达的作品《风之梳》[J].雕塑.2013(01)
[10]凌夫.风之梳[J].语文世界(教师之窗).2005(09)
[11]王洪义.海天巨构.美术报[J].2012(05)

